五月中旬,赴河南林州学习。
河南,古称中原,很久没回中原了。入住东麓园,放下行李,定下神来,窗外远远传来四声杜鹃的叫声,一种悠远的思念伴随着苍凉的心绪,如微风拂过河塘……这儿离家乡山东鄄城很近,大约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吧。
学习安排得很紧张,上午、下午、晚上都排满了。好在有现场教学,得以外出考察,走进乡村和田野。
这片土地上出现的人间奇迹——红旗渠,以及不远处的挂壁公路,都是人民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,谋生存、找生路,以肉体与大山相搏,重整山河,优化了上帝创世的程序,留下的神话般的奇迹。
童年,听爷爷讲沉香劈山救母,小学读《愚公移山》,知道这两种破山之法,在本质上是一样的,都是发自心力,成于心力。红旗渠也是这样的人间奇迹,不同的是,引水救的是一方百姓,开渠,开的后人的生路和出路。
在红旗渠的入口处,看到一棵树。我一眼就认出这是童年门口的那棵树,我们叫它绒花树。这肯定不是他的学名,问同行的人叫什么名字,一位女士说是合欢树。此时的树只有触手就会害羞闭合的绿叶。那位女士说,它会开小折扇一样粉红色的绒花。这就对了,它就是童年的绒花树。它使我想起很多中原风物,比如夏天晚饭后,在树下铺上凉席乘凉的情景,大人摇着的芭蕉扇,讲着天上地下神秘的故事。月亮的清辉洒满树叶和绒花的时候,东面胡同狗剩会坐在房顶上吹起悠扬的笛声,村北桥头一个怪人会吹响苍凉的箫声。东庄、西庄遥相呼应的狗吠,小猪梦中的哼哼声,牛羊的呢喃和喷嚏声,这些意象瞬间从合欢树的枝叶间漫过来,弥漫在我的心头。这里的树和老家一样,脚下的土地和老家的土地是连着的,感觉家乡人的脚步声在我脚下震动,我的脚步声,他们也能听到。遥想故土的感觉,亲切中渗透着幽微的伤感。
在田间走,看到广阔无垠的麦田,苍郁的绿色饱含着沉甸甸的粮食,我知道麦穗里润滑的液体正在转化成柔软的绿色麦粒,这时的麦子薅一把在火上烤熟,就是好吃的燎麦,现在没人知道燎麦了,燎麦似乎成了极为遥远的事,像《春秋》《左传》里的故事。说到《春秋》《左传》,那些历史大多发生在中原。老子、庄子、墨子的故乡就在这片土地上,虽说不在眼前,但显然就在不远的地方,似乎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。老子反反复复说水,说“上善若水”,也说水的跌宕、无奈和艰难,好像早就想到这里用水的艰难,想到红旗渠似的。庄子也说水,写《秋水》,那波涛般的文字不仅仅是河水滔滔、大海壮阔,有着多少人生的感慨啊!他“计中国之在海内,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?”的思维是何等博大的世界眼光。墨子的节俭、兼爱,精于工程的勤苦,不就是红旗渠的精神吗。由墨子想起公输班,此等大匠若在,会有多少新的发明创造,许多工程会因为他们变得容易而完美。
途中经过一处河塘,青青的芦苇在微风中摇曳。我用手机追拍两只在芦苇前翩翩起舞的白蝴蝶。忽然有人惊呼:“多小的青蛙啊!”青蛙确实小得出人意料——像黄豆大小,竟然一蹦一蹦地跑得那么快,我蹲下来看,给它照相。它跑跑停停,似乎也在观察我们,真是个可爱的小精灵。这些小精灵,让我想到天上的星星,想到《聊斋志异》中的精灵,想到卡尔维诺《宇宙奇趣全集》中神奇的万物。让人心疼的是,有不少小青蛙,还是被匆匆的行人踩死了,干瘪的躯体像小小的皮影。童话来自童年,也来自小生灵。多数童话是美好的,有的童话也是悲惨的。
在庙荒村遇到一棵树龄1200多年的皂角树,古树高12米,树围3米多。树干坚实黝黑,树冠绿荫婆娑,让我想起山东菏泽郓城街上树围“九搂十八抱”大树。这棵皂角树主干有个枯腐洞,从树洞里长出一棵楮树,树里长树,好不神奇。树下有一处院落,牌匾镌刻三个大字“古树堂”,枣红色底子石绿色文字,颇为醒目。此园是黄华镇庙荒村文化中心,又是青年民兵之家和职工书屋。在这里拍过喜剧电影《皂荚树下》、豫剧电影《飞回山沟是凤凰》,石墙上贴着两个电影的招贴画,画下安放着长条座椅,在斑驳的树影下,坐在靠椅上,宛若古人。仰头望去,楮树红花已谢,绿果挂枝,与弯弯的皂角互映成趣。不知百年千年后两树合体并生会是怎样一种景象,想必会引来游人无数,叹为观止吧。
古树堂对面街角也有几棵大树,榆树、槐树、苦楝树、梧桐,鸟巢筑在最高的树梢上,名人故居似的,引人瞻仰。
移步老村,走着走着花开了——月季、蔷薇、石榴,红的、黄的、粉的,招蜂引蝶,撩人心神。再走,瓜熟了,杏黄了,浅夏随着脚步一步步深起来。路边左一片粉的花,右一片黄的花,忽儿一片蓝的花,转而杂花满坡,大自然的美,总有些出人意料。看那石碾、石磨、独轮车、架子车,走着走着仿佛走回了古代;再看电动车、汽车、远天的飞机,走着走着又走回了现代。转眼历古今,瞬息越千年。我们走在今天,也同时走进历史;我们思考历史,同时也成为历史。
脚步踏出道路,道路引领脚步,溪流潺潺,小河淙淙,田野、树林、村庄相互掩映,苍茫的远山呼唤着你的期盼与想往——在浩瀚的宇宙中,我们是自然之子,也是宇宙星汉的游子。我们是探索者,也是创造者、成就者。
施家岗村也有几棵大树,也有几百年了吧。
从郑州机场接我到林州的司机海亮告诉我,林州原康镇柏尖山上有棵古老的大树,当地人经常上山拜祭。柏尖山突兀耸起,超出群山众峰,形若瓶状,直刺苍穹,在白云间隐约着翠微的山色。山峰峭壁中镶嵌着一座古刹,名曰柏尖山寺,位置险峻,古朴典雅,金碧辉煌。有时间,应该去看看。
这就是中原,古老的土地留下安静的文物,也留下鲜活的风物。
说到文物,想起家里一本破旧的老书,已经没有封面封底,父亲用普通白纸补了个封面,题名《中州元音》。它应该就是元代卓从之的《中州音韵》。这是音韵学上很重要的一部韵书,后代的韵书,大多受它的影响,以中原音系为对象,秉承其体例,成为《中原音韵》一系的韵书。
《中州元音》自然是中原方言的音韵。说到方言,不得不说,方言就是活着的文物,它蕴含着很多古老的义绪,它只可意会的独特性、一词多义,实则是风土孕育出的思维方式的反映,是一方水土精神的DNA,是普通话无法翻译的。现在普通话推广给交流带来极大便利,正如简化字的作用。正如在提倡和推广简化字过程中,启功、赵朴初、饶宗颐、袁小园诸先生提出的识繁用简,使用简化字,认识繁体字,以确保中华文明传承有序文脉不断的前提下发展文化。同理,推广和使用普通话的同时,要保存方言,保障通过语言传承的文明火种薪火相传,永不熄灭。
案头《中州元音》这本韵书给我的感觉是历史书、小说、中原秘籍,手放在书上,书页在动,有澎湃欲出的故事,耳边隐约听到古老的豫剧和山东梆子。
……
东麓园餐厅的一面墙整个是落地窗,窗外几棵矮小的苹果树北面的大槐树,在晚风中轻摇着浓密的叶子,酷似老宅西北角的大槐树……晚饭喝了碗胡辣汤,颇有些家乡风味。山东喝胡辣汤,河南也喝胡辣汤。据说胡辣汤是韩愈发明的。邢军纪《韩愈传》写道:“是年(817)十一月二十八日,裴度率行营人马班师回京。路过襄城,大军宿营。为不扰民,韩愈命行营都在城外扎寨。正值数九寒天,滴水成冰,夜里兵士拥裘而卧,均不得眠。听有哀鸿之音,韩愈唯恐生变,心里好生焦虑。突然想起从吴元济府中抄来万斛胡椒,将其碾碎,然后与擂茶汇融一起,再佐以碎牛肉、豆腐丝等等,可以制成很好的御寒辣汤。便迅速布置下去。忙碌到子夜时分,满营便响起一片啜饮之声,而音调则是欢喜昂扬了。裴度也要来一碗,喝过之后,连说美味美味。连喝三碗后,竟淋漓汗出,于是赋打油诗曰:‘此汤曰胡辣,喝完浑不怕。感谢退之兄,赐我满嘴麻。’”从此有了胡辣汤。韩愈老家河南古尹村,离林州不远。
说到中原饮食、地方小吃,看着台灯下从施家岗村口买的包相府河南特产瓦片烧饼,回忆童年的芝麻焦饼,知道两者本是一种小吃,只是一个方,一个圆,一个小一个大。20世纪六七十年代鲁西南缺少柴火,玉米杆、高粱秸、棉花秆、豆棵秆、树叶都用来烧火做饭,所以珍惜灶火。昨晚晚饭、灶火如有余烬,有时会擀两张极薄的面饼,上面撒一点芝麻,贴在大铁锅的锅底慢慢烘烤,余烬火力微弱,不用担心烤煳,夜过戌时,焦饼就熟了,圆圆的焦饼对着油灯或月亮一照,还能透过光来。芝麻如星,焦饼如月,在静谧的夜晚,就着灯光和月光慢慢咀嚼焦饼,不但解馋,还蛮有诗意。
住了没几天,窗外的杏由绿变黄,地里的小麦也逐渐成熟,好像趟过了一个季节。时间过得多快啊!
回忆2002年参加安阳召开的国际甲骨文研讨会,转眼之间22年过去了。那时候安阳街头的吊炉烧饼两毛钱一个,比山东烧饼都便宜;那时候相聚的老朋友很老了,有的已经过世了;那时候结识的一些年轻朋友有的也已白发苍苍。人生在这种快速的变化中,如赫拉克利特之水,看似无声无息,而又暗潮汹涌地流逝。
这片广袤而苦涩的土地,不但孕育了杜甫、韩愈这样的诗人,也涌现出刘震云、阎连科这样的当代作家。他们都是历经苦难,书写苦难,奋笔书写人间沧桑,写出尘世之光的人。
没有悲悯之心就没有文学艺术。慈悲,是关心众生,又超乎功利的情怀,是超功利的悲悯。
在尘土般的生活中,安之若命,欣于所遇,珍惜当下细微的美好,久而久之,慢慢,慢慢……生活就会化为美本身。
(作者系民进全国社会服务专干培训班学员、内蒙古民进开明画院院长刘朝侠)